若是春来早
#中秋贺文(末班车系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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零星的雪花碎碎地落着,来路与去路银装素裹,端庄异常。
村舍有人家,袅袅婷婷炊烟泼洒。
路的中间是个小木屋,伶仃地立着,在寒天地冻里,又温暖如常。
杨婵深深浅浅地迈着步子,素衣白鞋,几欲与白茫茫的天地同色。一路磕磕绊绊,心却平静似海,微风荡不起波澜,雪落即化。
虔诚或怀念,悲恸或饶恕。
她推开了门。
入九的寒风在这一刻凌冽异常,夹杂着细碎的冰霜切入肌肤,寒痛交织,刹那间,一切感情的遮掩都烟消云散。
木屋样式有些古老,有些破落,柴堆整齐地摆在一旁,屋子正中生着火,火苗嘶嘶舔舐着拨弄它的手臂,轻柔而缠绵。
明明是严冬,那人却一袭单薄的白衣,袖边滚着银纹,松松垮垮地滑在臂弯,露出的小臂白皙却不孱弱,肌肉线条流畅,明明握着树枝,却挥出指点江山的不凡气度。
杨婵微微一顿,心下一涩。
就着明明灭灭颤动的篝火,杨婵只能隐约看到那人隐在暗处的面容,模模糊糊,并不分明。
这里本不该有屋子,却有了。
这里本该存在的人,却没了。
“打搅了。”她说。某个地方隐隐作痛。
方一进门,那人便有所察觉,他抬起头,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燃烧的枝杈,淡淡道:“姑娘不必介意,外面冷,这里起初凌乱不堪,想必荒废已久,若姑娘不介意,一起来烤烤火,吃点东西吧。”
嗓音温温的,带着些笑意,可夹着些掩饰不掉的冰碴子。
或许是屋外的风霜吹进了屋里?
可霜雪初临门槛便尽数化作泠然的春水。
“好呀。”杨婵吸吸冻得发僵的鼻子,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。
不理那人一瞬的错愕,杨婵自顾自地走过去,避开年久失修而翘起的木板,面对着不知神鬼的人坐下,烤火。
沉默与寂静在两人间蔓延,杨婵拾起根散落的树枝,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,目光有意无意地划过那人的衣边,忽然露出了了然的笑容。
“公子贵姓?”杨婵大大方方地问道,雪花夹着寒风挤进木屋的裂缝。
“免贵姓杨。”那公子闻言一顿,只如此答到。
“好巧,三千年前,我们说不定是一家呢!”杨婵拍手笑道,笑里藏刀,明晃晃地扎着杨公子的心。
“杨某高攀。”杨公子聪慧,点下头,承下姓氏称呼杨婵,却不做任何热络的回应。
杨婵歪歪头,笑得神秘莫测。
风霜雨雪,四季轮回,屋外的风声刹那静寂。
噼里啪啦的火堆炸响着悸动与酸涩,此间此刻弥漫安宁。
“杨公子……为何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出行?”火苗不高,却散发着经久不绝的热量,杨婵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,在围绕周身的舒宜中轻言。
白衣杨公子嘴角露出点微笑,抬眼望向杨婵的刹那春来雪化。
“我是个商人,为利所忙,自然不管是天寒地冻,还是烈火焚烧。”
“姑娘有什么急事,一定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?”
杨婵闻言喃喃。
片刻后便清声轻道:
“我要找我的哥哥,他也是个商人。”
杨婵解下身上的包裹,摊开,火苗熹微中有金光闪烁,隐约中可以看到一枚金锁。
“我有一个故事,可以打发漫漫的长夜,你要不要听?”
“洗耳恭听。”他说。
杨婵的故事开始了,神的故事,是神话。
总要有人讲述神的故事。
总要有人的经历成为神话。
他是一个商人,也曾金银散尽,也曾人财两空。
他注视着薄云淡雾,目光流淌过万水千山。
他蹒跚而行,背负着沉重的金块珠砾,双膝深陷泥潭,却仍然挣扎不已。
于是越陷越深,义无反顾。
杨婵的声音空灵而悠远,仿佛飘荡在远方落雪的山头,湿润的枝丫扯住她的衣衫,恋恋不舍又小心翼翼,睫羽翕动间又没入深渊,归零不现。
他不知从何而来,银甲熠熠生辉,直射或反射着终年不解的寒冰,厌恶他的人觉得刺眼,喜爱他的人被冷光逼视,潸然落泪。
他是个商人,他可以交易拥有的一切。
我要你家破人亡,我要你丧命葬亲。
杨婵一字一顿,念着上天的诅咒,她的表情悲恸而庄重,虔诚而肃穆。
他注视着九万里处高高在上的神明,用三年之间剥离的血肉铸就九转玄功,用蚀骨剖心的绝望与期待炼化金刚石斧,最后背负巨石,被灼烧至血肉模糊。
来不及思考什么,如果屈服可以得生,那么尊严也可以用来交易。
刹那十日燎原,霎时地老天荒。
他当时以为这是结束,他后来知道这是开始。
他进行了数千年的思考,在数千年中积累着自己的资本。
深藏功与名。
他看见神在肆意厮杀,他看见妖在魅惑众生,他看见天地皆苦,他看见业火丛生。
他转身背对苍穹,九万里银空破天而落,洒下银河碎星。
银铠包裹着经久不绝的悲伤,黑氅却肆意泼洒着几世不灭的狂傲。
他一身傲骨,可以换来虔诚者了愿。
他一腔热血,凉了一半,另一半可以换来渡尘者了劫。
他说,我都不要了。
他铮铮傲骨,也卑躬屈膝,他反问,这二者有什么矛盾?
他本不该心怀悲悯,却见不得别人同他一样尝尽世态炎凉。
他就这样糊涂着,清醒着,叛逆着,唯诺着,酝酿着阴谋与阳谋,盘算着卑鄙与无耻,等待着一个时机。
如果有选择,谁又真正甘心万劫不复。
但如果真的有天命,他偏要自命不凡。
饶是如此,见到包裹里的婴儿,他仍是眼前一黑。
他慢慢地坐回去,仿佛什么事也没有。耳膜生疼,那日深入骨髓的低语一遍遍回放。
他用力握紧双手,骨节发白,指尖发青。
眼前零星的黑点连成薄雾,愈演愈烈,胸口一直闷痛,呼吸便成了酷刑,他舔了舔牙尖,尝到一点腥甜。
他认为自己一向理智,一向冷酷无情,一向心狠手辣。
所以他告诉自己,停下。
停下来,停下来……
杨婵低声的叙述逐渐变成了呓语,直着双目,着魔般地重复呢喃着。
“好了。夜深了,姑娘也累了,早点休息吧。”杨公子似乎有些局促,他打断杨婵的话,他看着她,透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。
顿了顿,他又生硬道:“我听过一遍,不想再听了。”
“你不想听也得听!”杨婵蓦然瞪大眼,带着哭腔喊了出来。
可他停不下来,千年前的一幕和千年后的此刻疯狂重合着,如果命运有迹可循,那么一切的挣扎在此刻都变得尤为可笑。
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座椅上的扶手深深凹陷下去。他一脸平静,回禀王母,应付天奴。
他似乎一如往常。
但他的安静让他的属下害怕。
如果一切事情都有代价,那么这次的代价又需要什么来偿还?
步履蹒跚,却不懂回头是岸。
那一天阳光很好,暖洋洋的河边波光粼粼,他的眼睛也粼粼着,亮地令人难忘。
你是神仙吗?讲述故事的杨婵笑着道出少年心里的疑问,泪痕犹在。
此时静寂的屋外,雪落枝丫,压碎断枝,恰巧掩掉了门口忐忑的脚步。
他在隐约中模糊出一个希望。
那少年最喜欢他的眼睛,也最惧怕他的眼睛。
琉璃般剔透,琥珀般透亮,清冽却深不见底,像一谭寒泉,涟漪波荡时少年总能一眼望到被水波推开的寒冰,每一片都折射着初阳的温暖。
这或许就是少年几次三番不听劝告的勇气,也是面对幻象时莫名的亲昵。
扔掉金锁的那刻,少年对他是有些失望的,但不多。
看到他眼珠轻移,痛到眼睫轻颤,少年是有些后悔的,但很少。
少年依旧年少轻狂,贪玩懒惰。
他面无表情地说,活该你一天天地被折腾。他想了想,又说,一只眼睛够不够支付这样代价?
旁侧的黑狗吓出一身冷汗,扭头却看到他深思熟虑地对自己点点头。
“主人。”黑狗呜咽一声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劝他。
他伸出食指,点点了自己的额头,独自喃喃,一只不够,还有两只。
三尖两刃刀上的鲜血,总得洗净。
总能洗净。
他相信,他依旧自信,依旧傲骨不挫。
“哮天犬?”他叫了一声。
黑衣人慢慢地靠过去,他虽然失明,却依旧淡然,依旧运筹帷幄。
山洞里暗无天日,他却甘之如饴。
他盘算着每个人的心思与行动,他等待着被利用被厌恶的时机。
“他有这么惨吗?”杨公子忍不住插嘴。
“还有更惨的。”杨姑娘高深莫测,一本正经。
细细的血丝从额间至颚下,他痛得浑身抽搐,却笑得开心异常。天眼深深地凹陷下去,双目未明,又陷入了更深的黑暗。
他不以为意。
他本就不怎么喜欢灼热的金乌,那总让他想起些不愉快的记忆。
这样很好。
他泡在寒涧里的身体越发冰凉,他意识却依旧清醒。万妖千灵修炼不易,对他残破的肉体垂涎三尺。
“等下。”杨公子有些汗颜,急忙打断,“我不是我没有……”
“我不听你解释。”杨婵两眼泪汪汪,“我梦到过。”
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分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?质问他他又能找出一堆理由。
杨婵委屈。
“你害怕了,你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们,所以你跑了。”
“我是你妹妹,我又如何不知道你的想法?”
“二哥,跟我回去吧,沉香和小玉还在等你。”
杨戬叹了口气。
“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是想尽量离你们远点,离我远点,你们过的会比较好。”
“但我是你哥哥,我又何尝不知道你的心思?”
“三妹,这是父母相遇的木屋,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。”
“沉香,进来吧。”
“我们回家。”
埋在草堆里的哮天犬如释重负地露出个头,他看见沉香摸头掩门的瞬间,门口的柳枝抽出了新芽。
仿佛春天来时尚早。
——若是春来早